故宫博物院收藏元明时期的掐丝珐琅器共500余件,系国内收藏这一时期珐琅器最多的博物馆。近二十年来,故宫博物院出版了一系列图录‹1›,为研究元明珐琅器打下坚实基础。然而,当我们把各本图录的结论排列在一起就会发现,由于标准器的严重匮乏,这一时期掐丝珐琅器的断代,除了宣德和万历两朝以外,都存在或多或少的争议(表一)。整体上看,过去进行年代判断时,大都依据釉的质感及颜色,对纹饰的探讨不够系统。
(表一) 故宫博物院藏部分元明珐琅器断代比较表
笔者从摩竭纹的藏传佛教属性入手,结合史学界的研究成果,将摩竭纹掐丝珐琅器(图一至图七)的制作年代由模糊的明中期细化至明宫廷对藏传佛教最为痴迷信奉的成化——正德时期‹3›。下文拟利用纹样的共存关系加以系联,进而发掘出这一阶段珐琅器的装饰特点。
(图一)掐丝珐琅摩竭纹长颈瓶故116117 故宫博物院藏
一 成化——正德时期掐丝珐琅器的纹饰特征
(图五)明成化-正德掐丝珐琅缠枝莲摩竭纹盘 故119213 故宫博物院藏
(图六)明成化-正德掐丝珐琅缠枝莲摩竭纹烛台故116275 故宫博物院藏
和摩竭纹装饰在同一件珐琅器上的纹饰有多种,最显著的是椭圆形莲纹(图五,图六)的内壁),这些莲纹具备比较一致的特征,即中间或有一瓣为锥形,两侧各分布细长的五瓣,莲瓣内部的花蕊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部五裂,近似甲骨文的“自”;下部为八瓣花座。与摩竭纹、椭圆形莲纹共存的其他纹样现列表如下(表二)。
(表二) 成化-正德时期掐丝珐琅器纹饰共存关系表
(图中七瓣花后序号<1>在此为<4>)
我们可以把成化-正德时期的纹样大致分为主纹和边饰两类(表二),主纹以椭圆体莲、摩竭、狮戏球、如意云、海马、八宝、十字杵及七瓣莲较为常见,存在少量的梵文六字真言、龙、鸳鸯、五瓣花等。边饰位于口沿、肩部或底部,以仰覆莲瓣、五瓣花、如意形花、三角边框最多。除了摩竭纹,八宝、十字金刚杵及梵文六字真言同属藏传佛教符号,在此时期出现,应与明宪宗、孝宗、武宗痴迷藏传佛教有直接联系‹5›。
探讨具体的纹饰特征之前必须指出,成化-正德时期的珐琅器在掐丝工艺方面出现了一个显著变化:掐丝的末端回钩明显‹6›,无论主纹、锦地,还是边饰,皆广泛应用。该技术于宣德之后,成化之前已经出现,但运用得非常少‹7›。万历和康熙时期依旧采用此技术,但除了缠枝莲纹,一般仅仅用于锦地或边饰。
下面,我们选取几组具有典型特征的纹样作进一步分析。
1. 狮戏球纹(图四)
这一时期的狮子呈一组四只或六只,形态各异,可见狮子须发的掐丝末端回钩明显。早于成化的狮戏球纹,目前在掐丝珐琅上大概仅见于宣德时期的双陆棋盘‹8›,狮子的姿态、动作明显不同。宣德及晚明至康熙时期(图十)的狮子,须发则皆未见掐丝末端回钩的做法。
(图四)明成化-正德掐丝珐琅戏狮摩竭纹碗 故119596 故宫博物院藏
(图十)清康熙掐丝珐琅戏狮花卉纹高足碗故119597 故宫博物院藏
2. 海马纹(图八)
始见于成化——正德时期,晚明-康熙年间也较为流行。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描绘了海马的眼珠,体态略显雄壮;后者无眼珠,体态稍嫌瘦削(图十一)。
(图八)掐丝珐琅缠枝花八宝海马龙纹碗故116158 故宫博物院藏
(图十一)康熙掐丝珐琅缠枝莲海马纹三足炉故116834 故宫博物院藏
3. 如意形云(花)纹(图二,图三)
如意形云纹系摩竭纹和狮戏球纹的陪衬,有的刻画为云气,有的则作为锦地。如意形轮廓内部的掐丝末端向相反方向回钩。如意形花纹属于边饰,同如意形云纹的构图非常相近。此种纹样在元——明宣德年间未见。到了万历时期,仅作为边饰使用(图十二)外底。
(图二)掐丝珐琅摩竭纹香炉故116090 故宫博物院藏
(图三)掐丝珐琅摩竭纹香炉故118535 故宫博物院藏
(图十二)万历景泰款掐丝珐琅双龙戏珠纹莲瓣盘故116833 故宫博物院藏
4. 仰覆莲瓣 (图四,图八)内底及(图七)肩颈
装饰于肩部的覆莲纹和底部的仰莲纹,在成化——正德时期的多件珐琅器上皆有发现。莲瓣由外至内分为三层,外层和中层的轮廓线尖凸,内层系一圆点。最为常见的颜色搭配是:外层填白釉,中层填红釉,内层填黄釉。
(图七)掐丝珐琅莲托八宝摩竭纹渣斗采自《明清珐琅器展览图录》图6,台北故宫博物院,1999年
5. 三角边框 (图三)口下、(图八)口内
三角边框由上下两行三角形交错分布组成纹饰带,框内填三瓣花卉。该边饰仅见于成化——正德和万历时期,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三角框为单线,后者为双线(图十三)。
6. 七瓣莲纹 (图八)上腹、(图九)外底
作为主纹的各种花卉,大都搭配蝌蚪形小叶,与元-明宣德年间的大花大叶迥异。我们在寻找纹饰间的共存关系时,发现一种七瓣莲纹:两侧莲瓣同样较为纤细,中间的一瓣亦为锥形,每瓣的掐丝末端皆回钩,蕊部略呈十字形。装饰七瓣莲纹的掐丝珐琅共刊布了七件,其中五件是在《珐琅大系》中首次发表。多次出版的两件中,一件一直被认为属明中期,另一件则存在明中期与明晚期的分歧‹9›。首次发表的五件里,两件定明中期,三件定明晚期。实际上,这七件珐琅器上装饰的莲纹构图几乎完全相同,差异仅在于配色,很难区分年代的早晚。
(图九)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象足炉故116074 故宫博物院藏
根据同一件器物上的纹饰共存关系,(图九)系椭圆形莲纹与七瓣莲纹共存,(图八)是七瓣莲纹与三角边饰、仰莲纹、有眼珠的海马纹共存(表二),故可以将装饰七瓣莲的七件掐丝珐琅器定在成化-正德时期。
二 国外收藏部分掐丝珐琅器年代再识
根据上文总结的纹饰特征,我们能够对国外收藏的部分掐丝珐琅器重新断代‹10›参见(表二)。
(表二) 成化-正德时期掐丝珐琅器纹饰共存关系表
1.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掐丝珐琅摩竭
纹象足炉(图十四)Cloisonné将这件香炉的年代定为明代晚期。由装饰摩竭纹、椭圆形莲纹和如意形云纹普遍采用掐丝末端回钩的做法可以推定,该器的制作年代相当于成化——正德时期。
(图十四)掐丝珐琅摩竭缠枝莲纹鬲式炉采自Cloisonné
2. 芝加哥艺术学院藏至正款掐丝珐琅碗与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藏宣德款掐丝珐琅渣斗(图十六)
(图十六)宣德款掐丝珐琅戏狮缠枝莲纹渣斗采自Cloisonné
Cloisonné认为这两件珐琅器都是16世纪中期的作品。根据装饰的狮戏球纹、椭圆形莲纹和如意云纹等普遍采用掐丝末端回钩的工艺手法可知,其年代应属成化——正德时期。此二器的特殊性在于,外底圈足内的“至正年造”款和“宣德年造”款皆由掐丝构成,至正款掐丝珐琅已知仅此一件。尽管仿制的年号不同,但款识皆置于蓝底白栏内,上托荷叶,下承莲花,该形式明显源自佛教版画末尾的荷叶牌‹11›(图十七),由此似乎也能看到佛教对当时社会的深刻影响。
(图十七)正统十二年《 金刚弥陀观音三经》 荷叶牌记 采自《中国佛教版画全集》 (第九卷),页242,中国书店,2014年
3. 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藏掐丝珐琅迎仙图圆盒(图十八)
Cloisonné主张这件圆盒的年代是16世纪中叶。因盒侧面装饰椭圆形缠枝莲纹,改订成化——正德时期应更为妥帖。况且成化皇帝在痴迷藏传佛教的同时,又尊崇道教方士‹12›,盒盖描绘高士恭迎福禄寿三星的场景,亦为断代提供了旁证。
(图十八)掐丝珐琅迎仙图圆盒采自Cloisonné
4. 凤凰城艺术博物馆藏掐丝珐琅缠枝莲鲤鱼纹折沿盆(图十九)
Clague先将此器的年代推定在16世纪晚期‹13›,Cloisonné又定为16世纪后半期。由通体装饰的椭圆形缠枝莲纹推断,应系成化——正德时期的产品。
(图十九)掐丝珐琅缠枝莲鲤鱼纹折沿盆采自Cloisonné
5. 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藏掐丝珐琅摩竭纹鸭蛋式执壶(图二十)
Cloisonné将其年代定为16世纪。笔者上手观摩后发现,柄和流系后期以破坏壶腹部图案为代价,装配而成。柄部装饰掐丝末端回钩的如意花纹,柄和流同属竹节形态,据此推断二者似同属成化——正德时期。盖边沿略大于器口,亦应属后配。
(图二十)掐丝珐琅摩竭纹执壶采自Cloisonné
腹部摩竭纹鼻子较短,胡须、祥云及莲瓣的掐丝末端皆未见回钩,与两岸故宫博物院藏品的构图((图一)至(图七))存在一定区别。然而,考虑到仰莲瓣除了未见回钩,与成化——正德时期流行的同类纹样极为接近;摩竭的鼻子变短,似乎暗示汉地龙纹的影响进一步增强,我们据此推测器腹部很可能属于成化——正德时期的偏晚阶段,腹部的制作年代可能略晚于柄和流。
6. 乔治维尔特文森特史密斯艺术博物馆藏掐丝珐琅摩竭八宝纹碗(图二十一)
Cloisonné将这件珐琅碗的年代定为明代早期。该器装饰的摩竭、八宝、鲤鱼、仰莲瓣、缠枝莲、如意云等类纹样,与成化——正德时期十分接近。但就纹饰的具体特征而言,又存在一定区别。例如,摩竭纹的形象更接近于宣德瓷器(图二十二),外底缠枝莲纹与宣德珐琅(图二十三)近同,仰莲瓣纹又同明早期的珐琅簋式炉相似(图二十四)。而且,掐丝末端回钩的做法仅应用于纹饰的卷须,远不如成化-正德时期普及。综合上述特点,此件碗的年代似乎应略早于成化。
(图二十一)掐丝珐琅摩竭八宝纹碗采自Cloisonné
(图二十二)宣德款青花摩竭纹罐新140814 故宫博物院藏
(图二十三)宣德款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长颈瓶故116100 故宫博物院藏
(图二十四)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簋式炉故119789 故宫博物院藏
三 小 结
1.本文在推断摩竭纹掐丝珐琅器的年代属于成化——正德时期的前提下,通过摩竭纹与其他纹样的共存关系进行联系,总结出该时期的典型装饰特征,并据此对国外收藏的部分珐琅器年代提出新见解,亦为日后细化掐丝珐琅器分期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2.利用共存关系,寻找器物组合,进行断代研究,乃考古类型学的基本方法。绝大多数明清文物属于传世品,尽管无法运用地层早晚关系推定年代,但经常存在同一件器物上装饰两种以上纹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先确定标准器的纹样组合,系统梳理该时期的装饰特征,进而推断无款器的所属时代。
附记:2018年8月,笔者赴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库房观摩掐丝珐琅器时,有幸同QuetteBèatrice女士交流,获益良多,在此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