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不一样。他真的有那种大俗大雅的人间至味。你说那个牛肉番茄汤味道鲜美是不是?那个味儿就在他的画里边。你看他的画,他画的螃蟹不只是抽象的,是可以吃的,他画的鳜鱼是我们菜市场里的那种,很活。让我曾经惊讶的是他的《晚饭花》,我老家周围就有很多这种花,只是叫不出名字,到了晚上,花朵开放,香气四溢,郁郁葱葱的。读了汪老的作品,才知道名字了。小说里那个主角王玉英,写得是太精彩了。她坐在晚饭花的花丛里,李小龙心里暗暗地喜欢她……汪老说,李小龙其实就是他自己。这是他自己的恋爱故事。
这份感觉与表达,对汪老来讲就是人间草木,是可感的民间,就在呼吸之间,日常生活之间,在人世间。他的花鸟画也是如此。他的花鸟画不能简单归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也不是我们用来描述黄宾虹那样的士夫画。但是就在他的花鸟画里面,汪老传递出了民间世界的精神风貌。
汪曾祺画云南老虎兰局部
汪曾祺手稿
汪老这代人曾受过苦,忍饥挨饿过,甚至吃野草度日,所以当他描绘那些草木的时候,除了作为审美的欣赏对象外,它们还真就是食物,是可以养我们命的东西,甚至是美食。看他画的那些事物,就在这些复杂的意象中呈现在我们面前。茄子是茄子,黄瓜是黄瓜……汪老笔下的草木世界,是我们活命中的一部分。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汪老是懂这些植物的,懂这些花草的。“懂得”这个字眼很重要,因为你此时看画,你会体验到这些事物与我们的同一性,所以叫做“四时佳兴与人同”,事物与人类相互滋养。在这个生命的意义层面上,你会感觉到汪老之大,所以他下笔的时候会有深情与至情。
刚才说汪老的可爱劲。他要是喝了点好酒,状态来了,就很想画画,我想那可是比写小说还痛快。在一篇文章里说到过,他曾说过自己审美意识的形成,得之于从小看他父亲的作画。虽然他19岁以后似乎不作画了,但没事儿,因为他所有作画的那种感受与体验,转化成了他的文字表述。所以,他的文与画是完全相通的,读他的文字就像看他的画一样。更何况,他后来其实是找准了一切机会,遣兴画画为乐的。这是汪老画作的精彩之处。记得他有一句话,意思是说一篇好的小说,“在字的边上,有很多没有写出来的字。”同样,好的画也是如此。
汪老的文与画都是这样。他的文里面有很多没有写尽之处,我们说留白,但是气息都在,笔墨的感觉是特别好的。就这点上,再来看汪老的绘画展,就艺术史上的意义来说,他跟宾老和潘老的意义有同样的作用,就是重新丰富与充实了文人画的意味。当然汪老是从另外一个维度上破除文人画传统的偏狭境界,把文人画重新放回到人间大地,居庙堂处江湖,食人间烟火。看他的画,会觉得这些画面里有浓浓的泥土味、烟火味,但是却是如此温文雅致,令人感动。
顾村言:是的。既然这次做书画展,你得从艺术史来看这个展览。说到文人画史,苏东坡当时讲士夫画,现在已经把文人画和士夫画混淆了,但语境里还是有区别的,黄宾虹也喜欢讲士夫画。刚才杨振宇教授所言,他把笔墨重新拉回人间。从扬州八怪到齐白石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怎么看这个笔墨,我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多讨论空间。包括汪老的书法也有很多可聊的空间。昨天看展时陈纬讲了一个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认为汪曾祺的书法是把谢稚柳和白蕉做了一个结合。
汪曾祺题画
汪曾祺画作《水乡赖此救荒》
陈纬:我是学书法的,这次看了汪老的字,题跋那么自然,我不知道他学什么体,但这都不重要。我觉得重要的是,他跟六朝的韵味接轨了。看他的字很震撼,因为我看到了谢稚柳与白蕉的结合体。他有一幅画中关于蔡京与瘦金体的一段题跋,给我一个信息,后来感觉他的字与蔡京很像。汪老对书法的临帖的体会是很多的,所以他的书法鉴赏力也是很强的,文章中偶尔会评点一下书法。
李庆西:《晚翠文谈》当中,他说到有一次他开会,底下有人递条子问他为什么写无主题小说。汪老自己马上矢口否认,说我写小说都是有主题的,然后就讲了一大通自己对主题的认识,指出表现主题不能太直白、太老实、太狭窄……简而言之文学作品宜含蓄。这个道理说得当然没错,但是我觉得汪老有很多小说就是无主题,至少可以说是去主题化的小说。我还发现汪老有一个特点,他就太怕别人把他跟现代、西方扯到一起,他自己写小说是很大胆、很放肆的,他不讲究小说的章法、结构。他小说的很多写法,像《异秉》、《八千岁》、《受戒》这些,国外有吗?国外没有。中国以前有吗?中国以前也没有。他和别的什么一点都不像,但就是有中国味,这个中国味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他实际上是吸收了中外优秀的思想文化,在他自己那儿创造出来的。但是我觉得他要保护自己,他有一次用读者的话来说,说你们用西方现代派这套东西去套他是套不上的,我认为这个是一种策略性的表达,所以对他有些玩笑话不能太当真。
杨振宇:我有个小小的问题。看画展的时候,其中有几幅作品比较特别,尤其是《狗矢》《甚么》这种人物画题材的,看起来有点愤世嫉俗的样子。
顾村言:应该是牢骚、悲愤之类的。友人多年前转赠我一幅汪老的人物画作《佛不整人》,所记大概也是对被整人的感慨,都是一种抒发。
汪曾祺画作《狗矢!》
汪曾祺画作《佛不整人》
杨振宇:我们在他早期的小说里看到他的这个性格,也有刚烈的一方面。刚才庆西老师说到陶渊明,陶渊明也有“刑天舞干戚”的一面性格。我想向汪朝老师八卦一下,汪老平时生活里有没有这份比较火爆的脾气出来?
汪朝:没有。他对家人,不说他这些作品,那就只有我们欺负他的份。他一辈子就打过我姐姐一次,他当右派了心情不好,而且脑子很乱,因为喝酒了,打了一次。后来我姐姐经常追着他打,说要讨还血债,就这一次,他跟我们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他说过“多年父子成兄弟”,他绝对是慈父。
但是狂妄是绝对有的,《狗矢》什么的,那是他在画里去发泄,咱不知道他当时碰到了什么事,他肯定会有愤愤不平的时候,但是具体到什么事,因为这些画都是事后人已经不在了翻出来的,所以当时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画的,就不太清楚了,他肯定会有愤愤不平的时候。
他跟林斤澜关系特别好,他不高兴喝了酒,拿起电话来又说又骂,人家林斤澜特有修养,人家不当回事儿,他也有那种时候,但这不是跟我们。就比如他对时政,或者他特别看不上的作家,老一辈的作家,他说他的文字就不通,就这种的。这种时候是常有的,但是他跟我们说不上,跟我们说的话,我们肯定让他别说了,所以他就找朋友说。
他也发过脾气,但不是跟我们。讲艺术、讲写作、讲绘画这些,都不跟我们讲,因为我们家没有这种特别像样的气氛,我们大家都欺负他。另外他在家里的地位,就是给大家做饭、买菜,他还要写作,还要喝酒,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有朋友问,有没有受他什么方面的影响和教育,你有吗?
汪明:没有。
汪朝:没有,他根本不管孩子。如果他真的把精力用在孩子身上,那就成为不了他自己了。一个人精力总是有限的,不能什么都管。另外,我妈妈是学英语的,又是华侨,可我妈绝对认为他是个大才子、大天才。
顾村言:这就很重要了。
汪朝:但是在日常家庭生活中,他就是做饭去,我爸妈的价值观非常契合,因为都是西南联大的,大家受的教育比较一致,我妈在操持这个家,老头儿在我妈的保护之下,他能够发挥出来,如果让他撑着那就麻烦了。现实的东西他一概不管了,他就管做饭、买菜,这对他就是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吧,还有,也是一个乐趣,而且他做饭不能做日常的,比如说肉片炒柿子椒,他就觉得这种菜俗不可耐,这种菜绝对不能做的,有的时候特别古怪的,北京人有一种东西叫烂糊蚕豆,就是蚕豆煮得特别烂,然后放大料,特难吃,他年年做,就是应季了他就要做,最后他也吃不完都倒了,但他仍然年年都要做。一个是他喜欢吃,一个是他认为这个季节到了就得做这个。
做饭他不能说对付一下,吃饱了这个事就完了,所以说乐趣也在这里。
顾村言:对,有乐趣,也得有格调,汪老在文章中记过:沈从文曾经说茨菇比土豆有格。
汪朝:我记得有一次,他炒了一个菜比较有创意,没有人炒过的——就是小冬瓜的皮切下来,就光要那个皮,冬瓜肉不要,用青辣椒炒冬瓜皮,放了一点肉末,炒完可好吃了,因为那个小冬瓜皮又嫩又有咬劲,因为有点硬嘛。然后我就说好吃,他特别高兴,后来就经常给你做,他就这么一个人。
顾村言:你家里的菜都是他做吗?
汪朝:都是他做,我妈不会做饭。而且我妈一进厨房,就问老头儿这个洗了没有,然后我爸就把她推出去了,他就这么一个人。
顾村言:他跟苏东坡其实很多方面挺像的,豁达,通透,从平凡的生活或者食物中发现乐趣,发现人间之美,让人觉得很温暖、很通透,当然他们也有很多不如意处,一肚子不合时宜嘛。
李庆西:不如意处跟苏东坡很像,苏东坡被贬到黄州,他打成右派也被贬。苏东坡当过大官,他没当过大官,就这一点不像。
从他的文章中看得到人间万物自有深情
读者张凌:在我17岁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每堂语言文学课,就给我们念汪老的作品,感觉像电影画面一样的。可以说我整个大学时代都伴随着汪老的作品,而且老师是用朗诵的方式灌输到我们的血液里面。刚才大家都从文学的语言去讲,确实感觉他的语言非常细腻,而且融入了文言文、白话文很多的语言,流畅,像昆曲一样婉转细腻,有那个气韵在。
我更多想讲的是他对我们生活上的影响,就是对平凡人生的影响。因为当时我们只有十六七岁,当时可阅读的东西是有限的。在十六七岁阅读汪曾祺的作品,就在想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的,就是人间万物自有深情,你可以看到他对人的那种深情,对事物的那种深情,每一个小人物都印象深刻,你会记在脑海里。
1991年,汪曾祺在故乡高邮的芦苇荡
他的一些文章里,始终有一种比较自在、豁达,笑对人生的态度,这个是我们终生难忘的。
另外,就是对生活的审美。就刚才说的留白,从我17岁到现在40多岁,这三十年其实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的同学也有做生意的,我们也经历了很多,从一个农村的小姑娘要成家生孩子,然后做事业,忙得满天飞,每当非常焦虑的时候,特别颠簸的时候,晚上回到家里面,就安安静静看一下汪老的书,就重新回到那个非常安静、自得的年代。
还有,我也是很幸运的,因为我见过汪先生。那时知道他去温州,我这个人胆子一直比较大,就想方设法想去见他,然后就带上我自己写的文章,去招待所敲他的门,汪老的太太也出来了,我说我喜欢你的书,所以我来看你,然后他们两个就把我叫进去了,汪老还很认真地把我的文章看了,然后告诉我哪段写得好,这里又该怎么写。
他当时真的是很仔细的,有一段写的是“雨水滴湿了我的湿,也滴湿了他的鞋”。他说这段写得非常好,因为我当时写的是大学恋爱时的牵手,在梧桐树底下,当时在下雨。当时双方没有对视,但是有看到雨水滴湿了对方的鞋,汪老说这段写得蛮好的。
今天看他的画,这么多年的记忆又跟画联系上了,尤其是看他有一张手稿。他的手稿里面,你可以看到他的留白、呼吸、节奏,他有很多留白,就是给你一个空间去思考,你看他的格子,就是他有很多的留白,然后你脑子里会有想像的画面,尤其是今天这样非常焦虑的年代,你回去看一下老的作品,然后想一想是不是人生需要慢下来,自我清理,给人生一点留白。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他让我看到,每天带着一个好奇的心去生活,包括他喜欢去菜场,他说看到红红绿绿的就很开心,包括他每次挫折以后,有淡淡的忧伤,同时又开始很乐观的,有一种自我调侃的心态。所有的一切,其实是印在我们生命的血液里面的。所以我想用亲身经历,用三十年的阅读者来讲这段话。
汪曾祺手稿
读者:我是媒体记者,当年在浙江日报驻北京站,当时地方媒体在北京约稿,知道的大家,我基本上都跑过。有的地方让人很生气,我觉得印象最好的还是汪老的家里面,问他时,他就在电话里告诉我怎么走。然而现在想来我比较遗憾的是,当时他说我画幅画送给你吧,我就说我不要画,你给我们写篇文章好了,因为我就是来约稿的。然后他给我写的文章是怎么做菜,给我写了两篇。当时也是非常感动,当时北京有两个人给我印象特别好,一个是汪老,一个是高占祥。刚才杨振宇说到一个士大夫跟文人气,我觉得这个也是很难区分的。但他身上肯定有中国传统的文化气质,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不同的地方,像以前说的那个文人气或者士大夫气,他们的生活肯定是不一样的,刚才说他这样的气质到他这代为止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杨振宇:不是。
顾村言:我也觉得不会的,中国文化传承发展数千年,由于历史的原因目前有一些断层也只是暂时性的。总的一定会有真正的传承,也有巨大的创造的。
读者: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刚才提到汪老的文章让我们变安静。包括汪老自己也说安静是很重要的,包括他写作的习惯,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安静地想像。我们知道坐定是中国的修身养性之法,我不知道汪老是因为写作安静地想像,还是有刻意地去坐定?
汪朝:没有刻意坐定。因为他独自思考的时候,你再进行任何打扰,对他就不发生作用了,他就想他的。有的时候我们就说想什么呢,他就白你一眼,然后继续想他的。他在想他的事,不能断了。有时候他想了一段,觉得应该买菜去了,就买菜去了,不会因为这个就影响别的。
他喜欢喝酒,就是自己倒了自己喝。他把酒拿出来,别人喝得不多,他喝得比较多些,有时汪朗陪他喝,他喝完酒一般就睡了。
顾村言:汪老的最后住院、辞世与酒是有关系的,他走得还是过早了。但就像刚才那位读者讲的,他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其实是最重要的,他让你的心安静下来,有所寄。其实不说文艺评论或者文学创作的高度,他就像苏东坡一样的,通过文字,让人亲切,感觉他就是一个身边的人,是老师也是朋友,没大没小,可以把他当朋友一样。我觉得今天这样的座谈会让人很温暖,尤其是浙江美术馆举办这样一个展览,通过文与画,可能最重要的是真正走近汪曾祺,走近中国文化中一直相承的那份悲悯、淡然、安静与悠远。
汪曾祺书法《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局部)
汪曾祺速写小像 顾村言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