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期•瞿子冶刻贞祥制紫泥石瓢壶
款识:贞祥(盖款);石壶子繁(底款);吉安(把款);子冶、令(刻款)
镌刻:旧家苕水西,今住鸳湖曲。高馆月来迟,檀栾结寒绿。竹外湖水清,照见须眉古。挂壁一枝斜,并作潇湘雨。种榆仙馆集中句,题钱顺甫画竹。子冶方画竹,有以曼翁集相示者,即书画竹句。
诗文著录:陈鸿寿《种榆仙馆诗钞》
说明:附原配木盒。
7×15cm
款识简介:石壶子繁,瞿子冶(1778-1849),名应绍,字陛春,号子冶、月壶,晚号瞿甫、老冶、石瞿、缄斋,室名毓秀堂、万竹盦,上海人。清道光年间贡生,官玉环同知。工诗,善书画,精兰竹。又长篆刻,好刻竹于宜兴茶壶上,擅制紫砂壶,法陈曼生。
这是文人紫砂发展史上
一次具有代际价值的创作
是艺术与文学传承的特殊时刻
2020西泠春拍
中国历代紫砂器物暨茶文化专场
一种特别致敬单元
“(瞿)子冶方画竹,有以曼翁集相示者,即书画竹句”,其携申锡、贞祥众制壶名匠,直取种榆仙馆集中句,遮天蔽日七十一字,满壶通刻。作为公认的曼生传承人,瞿子冶以这种开户迎风的方式追摹前贤,“月壶”与“种榆仙馆”由此实现“天宫对接”,以对传奇的致敬打造出新的传奇。
曼生集大成,以文入器,砂壶面貌从此不同。此后规摹者众多,想在大宗之上别出一格,谈何容易。“瞿壶”何以独立其名?既然是晋接之作,此壶的承载量便惊人了,启示意义也昭然。承续名篇,堪入壶典。
【 对曼生、子冶诗人身份的再发现 】
写竹还需更写诗,高迁亭下十三枝。铁龙飞出商声老,未许筝琵耳得知。
子冶继曼生之后,将书画与砂壶结合,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风貌,人称“瞿壶”。瞿壶以石瓢为经典代表,而子冶直接致敬陈曼生的作品,可以说前所未见。众所周知,瞿氏好为墨戏,而于画竹工力最深,肆笔所至,纵逸自如,论者咸谓时下第一手。其钟情竹子题材的书画创作,出于大量题画诗的需要,平时自然会有意搜集竹子相关的文学素材。
此壶身镌刻诗文主体四十字,取自曼生公《种榆仙馆诗钞》,具体篇目为《题钱顺甫画竹,为李翁沁碧》。壶盖上,瞿氏自题:子冶方画竹,有以曼翁集相示者,即书画竹句。这一笔轻记,道出移诗题壶的缘由,看来是正常不过的文学关注。陈曼生笔下有“挂壁一枝斜”,瞿子冶亦有“(窗外)一枝青过墙”的句子。借诗上壶,用瞿氏的诗文打个比方,是“我欲借君亭子坐,待铺缣素写秋声”,可以当作一种文艺行为去理解。
然而细想一下,为何会有以曼翁集相示者呢?应当是子冶基于砂壶器形技法创作之外,对曼生诗人诗品发起的主动关注。曼生壶铭,内蕴悠长,前人多有阐释,曼生存世绝品也与西泠拍卖结下诸多缘分,屡创纪录,这实际上都是其精神追求的烙印。《种榆仙馆诗钞》中,陈延恩之序有言,“读先生诗不第有以知其人矣”。玩其壶,不知其人,可乎?这是从孟子起就提出的文艺批评的原则和方法。
子冶和曼生差十余岁,两人合作工匠有所重合,所以在制壶技法上是互通的。既然技术环节打破了专利壁垒,那么子冶的出类之处,就在于他对曼生本人的文化趣味、个人品性发生了兴趣,并以此自我观照。西泠长期在收藏拍卖中强调这种观照的特殊意义,这也是文人紫砂代际传承中最有意味的地方。
▼壶身接近壶口处所刻:种榆仙馆集中句
▲ (左)从曼翁到子冶,以及后续的梅调鼎、伯年壶、愙斋壶,尽述文人与紫砂的不解之缘。
▲ (中)2014西泠秋拍拍品 朱孔阳旧藏 瞿子冶《月壶题画诗》。诗集收题画诗一百七十九首,且多为题画竹之句。
▲ (右)2016西泠春拍拍品 西泠八家之一的陈鸿寿《种榆仙馆诗钞》二卷。陈氏诗稿向不示人,道光间初刻于扬州,堪称清集妙品,惜书版毁于咸丰太平天国之乱,流传甚稀。此本为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吴隐以聚珍版重排。
据有限的记载,瞿子冶平生构思甚捷,然旋即弃捐,并无存稿,所镌版者,仅《月壶题画诗》而已。《种榆仙馆诗钞》、《月壶题画诗》从文本的搜罗到正式成刊,都已是二人身后之事了。因为世乱,一部分文字散佚了,这是十分可惜的。所谓种榆,先在此有所失,后在彼终有所得。所谓月壶,月影滉漾开乾坤。对曼生、子冶诗人身份的重新发现,使得我们对曼生十八式以及文人紫砂系统的理解,不仅停留在艺术样式的创新,更将上升为一种文化范式的确立。
【 篆刻陶刻互通,奏刀别有手法 】
风晴雨露翠交横,一片篔簹腕底成。
《种榆仙馆诗钞》集曼生公诗作近三百首,以竹为题的似乎仅此一例。瞿子冶能在翻阅中精准找到此诗,主要是对诗题“题钱顺甫画竹”中“竹”字敏感。此外,瞿子冶极大可能对钱顺甫其人相当熟悉。
钱善扬(1765-1807),字顺父,又作顺甫,又字慎甫,号几山,又号麂山,浙江秀水人。画善墨竹,得其祖法,与同里文鼎同学,极友善,论书读昼,往还甚密(《丁丑劫余印存》第七卷,即收录钱善扬刻文鼎自用印),著有《几山吟稿》。文鼎,清代篆刻家,精刻竹,与瞿子冶合作制壶。
同为爱竹之人,文人同好之间的引荐或传闻则是大概率事件。关键是,钱顺甫“得其祖法”之“祖”,乃清近三百年文化史中屈指可数的大学者——钱载。钱载不仅是十八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卓越的画家。根据钱载年谱记载,钱顺甫为钱载亲自教授的家孙。钱载一生作竹石图无数,这些信息瞿子冶自当了然于胸。
钱顺甫为钱载之孙,同为爱竹之人。
陈曼生、钱善扬、文鼎年纪相仿,较瞿子冶年长十余岁。曼生名列“西泠八家”,篆刻成就自然了得。钱、文、瞿三人亦善篆刻,西泠印社印学丛书《广印人传》中即收录瞿应绍(即瞿子冶)、钱善扬二人简介。据载,子冶制壶,倩邓符生至宜兴监造,精者子冶手自制铭,或绘梅竹镌锓于壶上,时人称为三绝。书家及篆刻家的身份,使得紫砂陶刻装饰艺术中,引入金石用刀技法成为可能,循笔迹而运力,便笔趣与刻味兼得。相比刻印,陶刻虽易于进刀,但变化较之困难。瞿壶精刻,刻刀游走,冲切结合,辅以陶刻特有的撇、耕刀法,由静见动,似藏确露,旖侧俯仰可见。
徐秀棠著《宜兴紫砂传统工艺》中对砂壶刻字的技法图示
子冶尝“笃长笺大幅堆几案间,应接不暇”,在陶刻创作中,为突破壶的面积所限,瞿氏常常横陈横题。在陶刻书体的选择上,基于日常的书法创作,同时也要考虑陶胚的造型。石瓢上小下大围身筒,整体呈圆台状, 舒展的行书需要就着壶体的坡面进行表达。章法开合、行列揖让,结字大小错落,行云流水。单字倾斜的角度,尤其是长横的处理,使得俯视整壶可感觉到一股向心力。起笔与收笔的装饰性特征,有竹叶画意,如枝叶生动。横划或藏入露出,或露入藏收。竖划起笔或直入或侧入,收笔或悬针或垂露。受到历代碑碣刻法的影响,以双刀三角底表现的线条,瘦硬劲挺。整体书法不似陈曼生般中宫紧束,却一如瞿诗般燿艳深华。这种融合了纵逸自如的金石趣味,还体现在壶型上。子冶石瓢,经典的壶身三角,重心下腹,端庄敦穆。盖作桥钮,成壶身缩影。身筒、壶把、三足、流构成诸多三边形的流转组合。弯角的衔接,圆融精妙,得心应手。
▲ (左)“结”字长竖,起笔处刀头刻下后,刀管稍加旋转,呈现出内胎砂地效果。如徐秀棠《宜兴紫砂传统工艺》“谈湿刻”中所说,早期名人名作中所见刻字两边锋利、中间成V,是在壶的胚体没有干之前镌刻的,这种刻法显示了陶刻者与制陶者默契的配合。
▲ (右) “栾”字等一些字的长横斜势成书后,俯视时指向圆心,正视壶体有直指壶顶的视线导引。
“一”、“枝”中笔划粗细的对比;“外”字转折的处理刚柔并济;与永字形近的“水”字反捺收尾,与前一句中“苕水”的“水”作不同的书写处理。
三边形的流变以及壶身迷人的弯角曲线
【 致敬与变奏 】
子冶本说是诗家 风搜文字雨调砂 种榆仙吏传竹句 蔽日遮天承作跋
种榆仙馆诗有“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究其原因,陈曼生诗歌写作和宦游生涯是并行的。这也是曼生整体艺术创作的气质构成。让我们再细读壶身的诗文:
旧家苕水西,今住鸳湖曲。高馆月来迟,檀栾结寒绿。竹外湖水清,照见须眉古。挂壁一枝斜,并作潇湘雨。
起首叙事入兴,开篇讲了一件事,搬家。这十个字却举重若轻,一下就是钱氏家族三代的变迁。曼生擅长方志研究,以今昔对比的叙事铺陈进入诗境便不在话下。旧家苕水西,今住鸳湖曲。我们仿佛看到一代文宗钱载,自祖居海盐湖天海月楼,迁至嘉兴南湖(鸳鸯湖)畔,至老洒然独坐,时忆文史故事,从容讽味,课诸孙(包括钱顺甫)作为,间命棹渡南湖往九曲里寻故人旧迹,这里有多少昔年投赞与垂顾,多少漂泊与重逢。
竹外湖水清,照见须眉古。迟来的“月”与须眉之“照”以为诗眼亦可。老手以数语了之,何等简要。格老调清,极淡,却有斤两,在简明的语言里包含细腻丰富的事态信息,事详而情隐,拓展了诗歌对事的容量,这便是壶格背后的诗格和人格。
《种榆仙馆诗钞》出版在道光癸巳(1833年左右),曼生公已经去世了,瞿子冶也已过半百,曼生诗稿中多有华发、愁霜、跛足、壮志、寒影、孤雁字句,他是否在曼生公温恻平淡的诗句中,照见自家心境呢。
子冶诗风中年有一变。《月壶题画集》前张澹序称“子冶少年之作芊绵温丽,出入玉溪飞卿之间”,卷末徐渭仁跋“子冶赋有雅情,辭多仙语,故其诗燿艳深华,极缠绵悱恻之致,读之使人神往。中岁专力画竹,䜟除绮语一变而为沉雄清丽”。此一语道破,瞿诗从早年的“小院露霏微,新篁掩短扉。横琴相对坐,烟翠湿秋衣”,变成中晚期“春风不画画秋风”、“千古何人抗毕宏,霜皮雪干万涛声”的气象。然而,沉雄与清丽如何兼得?其实子冶石瓢就实现了这样的一种美学风格。
▲ (左)半朱半白文印:石壶子繁(底款)
▲ (中)贞祥(盖款)
▲ (右)吉安(把款),以及底足上神秘的单刀刻“令”字款 且将丽情分付良工
据载,瞿子冶为“邑绅”(《退醒庐笔记》)、“上海甲族,以文章科第称者累世矣”(《月壶题画诗》张澹序),“少年即与郡中贤士大夫游,名噪吴淞”(《瀛壖杂志》)。“其室中商彝固鼎,湘帘棐几,入者几忘尘世”(《印识》)。“居有香雪山仓、二十六品花庐、玉垆三涧雪词馆,皆贮尊彝图史及古人妙墨,酷嗜菖蒲,罗列瓶盆,位置精严。入其室者不啻作倪迂清秘阁观也”(《阳羡砂壶图考》)。其中虽不乏杂誌与逸闻,但也反映出子冶作为一个缙绅艺术家较为宽松的生存状态。瞿氏自作诗如此写道,“英光妙墨古犹香,戛戛谁登米氏堂。插架宋元真迹在,琳琅真似斛珠量”,可见不虚,这也是其得以雇陶工多人共同创作的经济基础。
作为出仕的官员,他们周围有布衣艺术家(包括工匠),以及科举时代已经获取功名但无品无位的知识分子,官府家中的清客,这些都构成了他们的艺术活动广泛的社会资源和人脉关系。对艺术领域的广泛涉猎,崇尚趣味、开阔的知识结构,是其文化选择和个体风格的基础。曼生诗,上下南粤覆盖范围广,交游信息丰富,奠定了其紫砂创作的无限创意。也促成了其“发为欢愉忧幽之思,崎嵚历落之概,又无不一本于温柔敦厚之旨”(高日濬语)的个人情怀。对缙绅瞿子冶来说,这是最有启迪意义的。舒闲容与之态之下,细考之若经檃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这或许是瞿子冶追求的美学风格吧。
作为上海老明经,瞿子冶是接受儒家思想文化教育的阶层,有着独特的涵养,他曾出任玉环同知,政治上偏于恬淡,面对战乱期待秩序,诗集中不变的关键词是“平安”。竹写个字报平安,到老越来越多地思考文人命运与时代的关系。
子冶对曼生的表白,是一场文化的接力。是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作者,向个人思想成长历程的致敬。经典在后人传颂中,穿过时空持有温度。
壶身回环的诗文,彰显了经典作者和经典作品的无限的复活。这不只是对伟大创作者陈曼生个人的致敬,也是对后进砂壶艺术创作的一个鞭策与期许。
这是命中注定互相碰撞,永远要被人们共同纪念。如此确切表露的爱义,或许一生只有一次吧。
茗壶立形须识义 当筵一曲君承记
看去传奇非旧曲 传奇此时有深意
后记
这是一场重温经典的经典。致敬与变奏,包含着艺术创作中型之由来与质之重构。此壶一出,也让我们了解到一场优质的拍卖,更多的是对作品本身文化属性及价值的研究和认同。
互文性是文学形式研究层面的一个理论概念,在此不便展开,但可借来一用。这个理论说的是,任何一个文学文本都不是独立的创造,而是对过去文本的改写、复制、模仿、转换或拼接。文学创作中互文性现象,往往是后一辈杰出创作者通过思索其与前辈大师的关系,而采取严肃而有意义的手法。其中就包括致敬式的直接引用。
当然,前辈宗师开山立派,对后进来说,除了伟大的导引力量,随之而来的也有“影响的焦虑”。在致敬与变奏中,在创作实践中,一代一代作者不断突破,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西泠春拍此件紫泥石瓢壶之启迪意义,便在于让我们得以从互文性角度,研究文人紫砂传承接续。
关于瞿子冶的纪叙甚少,唯独郑逸梅先生《谈艺人瞿子冶》查阅大量书籍。在此录入共享。
王韬的《瀛壖杂志》:“瞿应绍明经,字子冶,初号月壶,晚年自号瞿甫,又号老冶。循例为司马,少年即与郡中贤士大夫游,名噪吴淞。善鉴别金石文字,能画竹,疏密浓淡,错落偃仰,无不有致,可谓板桥别派。其画兰柳,虽极工媚,然弗逮竹也。诗亦直入南宋之室。家藏有骨董甚多,所居有香雪山仓、二十六花品庐、玉炉三涧雪词馆,皆贮尊彝图史,及古今墨妙。酷嗜菖蒲,罗列瓶盆,位置精严。”
冯少眉《印识》谓:“其室中商彝固鼎,湘帘棐几,入者几忘尘世。”“子冶尤好篆刻,高逸入古。其刻茗壶,规摹曼生,制极精雅,为沪人所重。宝之不啻拱璧。著有《月壶草》,其壶有粗细两种:粗沙者制特工制,细沙者多画竹,寥寥数笔,制更古朴。字画多有杨彭年镌刻者,底有彭年手制图章。郭祥伯谓宋时有周钟者,亦工此技,擅名一时,但种非端人耳。子冶所藏书画古玩,死后零落过半,云烟过眼,真达者之言哉!”
孙玉声《退醒庐笔记》:“邑绅瞿子冶,广文,应绍。书画宗南田草衣。道咸间,尤以画竹知名于时。且喜绘朱竹,纵大叶粗枝,偏能脱尽火气,赏鉴家谓其已入化境。更喜以宜兴所制之紫砂茶壶,绘竹其上而镌之,奏刀别有手法,为他人所不能忘其项背。故当时一壶之值,已需银三四两。逮瞿物故之后,厥值更昂。今偶有此种瞿壶,骨董肆皆居为奇货,非十金数十金不可。而真者又未必能得,盖珍藏家既不愿脱售,而陶器物又毁损极易,以致日少一日,所售者半赝鼎也。”
民国李景康、张虹合编的《阳羡砂壶图考》中,有记:“应绍,字子冶,初号月壶,改号瞿甫,又号老冶。上海明经,尝任训导。工诗词尺牍,少与郡中贤大夫游,名噪吴淞。书画俱师恽草衣,尤好篆刻,精鉴古。居有香雪山仓、二十六品花庐、玉垆三涧雪词馆,皆贮尊彝图史及古人妙墨,酷嗜菖蒲,罗列瓶盆,位置精严。入其室者不啻作倪迂清秘阁观也。子冶固工写生,尝为墨戏,于墨竹工力最深,纵逸自如,论者咸谓当时第一手,然常心折铁舟、七芗两家,盖不忘所自也(见《墨林今话》)。子冶尝制砂壶,自号壶公,倩邓符生至宜兴监造,精者子冶手自制铭,或绘梅竹镌锓于壶上,时人称为三绝。克继曼生之盛,至寻常遗赠之品,则属符生代镌铭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