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与砚朝夕相亲,在砚台的使用与赏玩过程中,必然会将用砚的体会、对砚的评骘、爱砚的心绪和藏砚的感慨流露笔端,或吟诗写铭,或作文议论,从而留下与之相关的著述。总的来说,这些观察记录和批评议论,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适用为本
宋代文人继承了中国自先秦以来对造物艺术必须“致用利人”的基本原则,首先强调砚台的实用功能。
砚学家米芾在《砚史》的“用品”条中,就明确指出:“器以用为功。玉不为鼎,陶不为柱。……夫如是,则石理发墨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文藻缘饰虽天然,失砚之用。”米芾认为,器物以其能够使用作为主要功能,砚亦如此。因此其能否发墨是最重要的,至于它的颜色如何,是次要的;造型怎样、制作精粗,更是次要的。石砚虽有天然纹饰,但对于使用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苏轼说他的书法有“无法之法”,黄庭坚评价他:“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而王安石在《临川先生文集》中亦持与米芾同样的观点:“所谓文者,务必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他强调“以适用为本”,否则就不成其为器,其次要以刻镂绘画作为它的装饰。
如果说米芾、王安石是从理论上提出“适用为本”的观点,那么欧阳修的《古瓦砚》诗,则是以形象的描写,说明了砚台实用的重要性:“砖瓦贱微物,得厕笔墨间。于物用有宜,不计丑与妍。金非不为宝,玉豈不为坚。用之以发墨,不及瓦砾顽。乃知物虽贱,当用价难攀。”
宋澄泥海棠池平底大砚
秉持“适用为本”的观念,宋代文人对不适用的砚台,提出了批评。如米芾在《砚史·样品》中就对嘉祐末出现的心凸砚、墨池如斗的砚批评道:“嘉祐末,砚样已如大指粗,心甚凸,意求浑厚,而气象益不古。纯斗,故勒深,滞墨难涤。心凸,故点笔不圆,常如三角簇。……观墨色,则凸高增浮泛之势,援笔则非便也。”米芾批评的有两种砚:其一,砚心高凸的。缺点在于“援笔则非便”,点笔不圆,常如三角簇,不便作书;其二,墨池如斗的“端样”砚。因斗池勒深,“滞墨难涤”,不便清洗砚台。
对于凸心砚,苏轼也有微词。一次,他路过泗州,收到了好友唐询托人转赠的一枚端砚,亦为凸心砚。他在《书唐林夫惠砚》中就写下了自己的看法:“砚极佳,但小而凸,磨墨不甚便。作砚者意待数百年后,砚平乃便墨耳。”不过,苏轼是从凸心砚“磨墨不甚便”的角度评论的。
而黄庭坚评骘的是“内外壁立”的深池砚。他在《金岩石研说》中写道:“初,石工不善作墨池,内外壁立,出墨瀋难,又常沮洳败墨。元符三年二月,嘉州李尧辨为予琢两石,壁皆陵夷,乃便是。”万州制作金岩石砚的石工不擅长刻墨池,常作“内外壁立”的深池砚,致使墨汁不宜掭净,败墨堆积。后来名工李尧辨将墨池边的角度改平,才方便使用了。
黄庭坚对不适用的砚台的批评并非孤例,又见他对朋友敦礼秘校惠赠的一方砧砚的评论:“惠示砧砚,物材颇精,似亦不甚便用。盖磨墨之地不广,则难得墨瀋,多置水则溢四旁,非良器也。”有鉴于此,这方砚他不想要,表示“少留此,铭其臀,乃遣迴”。宁可倒贴一纸《砧砚铭》,也不要。
滑而发墨
这是宋代文人总结出来的对佳砚的评判标准。苏东坡《书砚赠段玙》云:“砚之美,止于滑而发墨,其他皆余事也。”《付过二首·二》又云:“砚细而不退墨,纸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这两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即好的砚既要发墨,又要平滑而不费笔,二德相兼。就像苏东坡在作孔毅甫砚铭时所说的名言那样:“涩不留笔,滑不拒墨。”
宋端石椭圆池四直抄手砚
然而要达到二德兼具,非常困难。“然此两者常相害,滑者辄退墨”(见苏轼《书砚赠段玙》)。“砚之发墨必费笔,不费笔则退墨。二德难兼”(见苏轼《书砚》)。类似的话,另一位砚评家蔡襄在《洮河石研铭》也说过:“尝考前人论砚之优劣详矣,不费笔,即退墨,二德难兼。”
同意这一标准的不乏其人。如黄庭坚《任叔俭研铭》中就有句:“缜栗密致,其宜墨而不败笔也。”南宋著名词人张孝祥,以能书知名。他在《赋沈商卿砚》诗中也言:“眼明见此超万石,色如马肝涵玉质。白圭之玷尚可磨,涩不拒笔滑留墨。”可见英雄所见略同。
那么在宋代文人眼中,怎样的砚才称得上是“滑而发墨”的良器呢?
欧阳修《砚谱》有记载:“端溪以北岩为上,龙尾以深溪为上。”北岩,端溪下岩北壁石也。龙尾之深溪,即龙尾水心石。
蔡襄《文房四说》言:“端石莹润,惟有芒者尤发墨;歙石多芒,惟腻理者特佳。”有芒,则发墨;莹润、腻理,则不费笔。故为“物之奇者”。其代表为“砚,端溪无星石,龙尾水心,绿绀如玉石,二物入用,余不足道也”。
米芾则推崇唐州方城县葛仙公岩石。“石理向日视之,如玉莹,如鉴光,而着墨如澄泥,不滑,稍磨之,墨已下。……良久,墨发生光,如漆如油,有艳,不渗也。岁久不乏,常如新成。”其次,为温州华岩尼寺岩石,“石理向日视之,如方城石。磨墨不热,无泡,发墨生光,如漆如油,有艳,不渗。……比方城差慢,难崭而易磨。”其扬方城、温岩而贬端溪下岩的原委,是前两者更发墨。“方城、温岩十磨,此石(指端溪下岩)三十磨方相及。”
苏轼赞赏的佳砚,除了“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的孔毅甫龙尾砚外,尚有自己收藏的“温润如玉,杀墨如风”的唐许敬宗端溪紫石砚(见《书许敬宗砚二首之二》),“仆所谓‘涩不留笔,滑不拒墨’者”的昙秀蓄龙尾石砚(见《书昙秀龙尾砚》)和“甚能克墨而宜笔”之陆道士蓄唐砚(见《书陆道士镜砚》)。后者因“色正青,背有却月金文”,应该也为龙尾砚。苏公眼中“克墨而宜笔”的佳砚,大抵亦是端石、龙尾石砚中的上品。
宋黑龙尾石马蹄样砚
南宋撰写《洞天清录》的赵希鹄,《在洞天清录·古砚辨》里则力推端溪下岩旧坑漆黑、青花二品,“久用锋芒愈出,不退钝,不假磨砻”,及歙溪龙尾旧坑,“细润如玉,发墨如汎油,并无声,久用不退锋”。不过他认为“龙尾旧坑虽极细,犹微涩墨,端溪下岩则直如鏊盘塌蜡矣”。此外,尚有洮河绿石“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
佳砚如玉
宋代文人常将佳砚比作玉。这在他们的诗文中比比皆是。
蔡襄在《文房四说》云:“新作无池研,龙尾石,罗纹、金星,如玉者佳。”何薳在《春渚记闻》言:“余兄宗胜所用铁护研,端溪石。正紫色,无眼,古斗样,温润如玉。”李纲在《端石砚》中咏:“端溪出砚材,最贵下岩石。……温然一片玉,秀润满尺宅。”范成大在《次韵陈季陵寺丞求歙石眉子砚》中吟:“金星荧荧眉子绿,婺源琢石如琢玉。”中国文人历来对玉迷恋和崇尚。这不仅因为玉具有温润细腻的质地、晶莹的光泽、多彩的色泽与纹理、极富天然的美感,更由于在文人眼里的玉,是文化的玉、道德的玉。他们“抽绎出玉之属性,赋以哲学思想而道德化”,从而将玉演绎为君子的德行与人格。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中,就有不少关于玉与君子的比喻,如“言念君子,温如其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在回答弟子子贡关于“君子贵玉”的问题时说:“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他提出了玉有十一德之说:“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垂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揜瑜,瑜不揜瑕,忠也;孚尹傍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其后,管子提出了玉有九德,荀子精简为玉有七德,东汉许慎进一步概括为玉有五德。尽管表述各有不同,但都是将玉的质地、透明度、色泽、声音及物理性能,附会儒家的思想道德观念,以玉德规范君子的行为举止,修身养性。
在宋人诗文中,有将砚比作玉质的。“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这是蔡襄咏歙砚的名句。“龙尾刷丝,秀润玉质,天下砚石第一”,这是范成大对龙尾刷丝石的赞语。有将砚比作玉声的。“叩之铿然,如玉如金”,语出黄庭坚的《欧阳元老研铭》。有将砚比作玉色的。“黼形而縠理,金声而玉色也”,此苏轼对龙尾黻砚的描绘。“即丛手攻剖,果得一石于泓水中,大如鹅卵,色紫玉也。中剖之为二砚”,乃何薳对丁晋公石子砚的叙述。当然也有将砚比作玉德的。“君看龙尾岂石材,玉德金声寓于石”,苏东坡对龙尾砚之歌咏不遗余力。“缜栗密致,其宜墨而不败笔也。叩之铿尔,手之所及,如云生礎,其有玉德也”,黄山谷对美砚之称赞青眼有加。以上这些都是明比,还有暗喻的。苏轼《龙尾砚歌》:“温润而泽,故不败笔。缜密以栗,故不涸墨。”系引用孔子玉有十一德说中语,“白圭之玷尚可磨,涩不拒笔滑留墨”,其前一句则用《诗经》之典。
宋洮石抄手砚
宋代文人将佳砚比作玉,固然在于好的砚其质地、色泽、声音如同玉一般,且符合“滑而发墨”的标准;更重要的是他们赋予佳砚“玉德”,象玉那样,具有仁、义、知、勇、洁等儒家的思想道德,从而在用砚、爱砚、藏砚、评砚的过程中,以佳砚的“德”来规范自己的言行,努力使自己成为正人君子。
从审美的角度讲,佳砚如玉般的质地、色泽、声音等,具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符合宋人提倡的“平淡美”的审美理想与审美标准。而这正是中国古代艺术审美的最高境界。正如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的那样:“中国向来把‘玉’作为美的理想。玉的美,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可以说,一切艺术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趋向于玉的美——内部有光采,但是含蓄的光采,这种光采是极绚烂,又极平淡。”所以,在宋代文人看来,如玉的佳砚,是“平淡美”的典范。(作者系中国民协砚文化委员会专家)